這里是比哈奇,一個本文讀者們這輩子可能都不會認識的波黑邊境小城。
但是,它卻是波黑境內滯留難民最多的城市,離歐盟成員國之一的克羅地亞僅10公里。對于難民們來說,越過這一山之遙,便是光明。我就在這里,與難民們同吃同住一周。
(一)說起難民,你會想到什么?
骯臟?強奸?偷竊?
這是大多數人們由難民一詞聯想到的斑斑劣跡,可同時,諸如“難民船只沉沒”此類的駭人聽聞也在不停地搖擺著民眾的良心。想必也有這樣一些疑問:
難民們究竟是怎樣一群人?他們是怎么穿過層層把守的邊境的?他們能活過冬天嗎?他們終點在哪里?他們真的像新聞里所說的那般令人生厭嗎?或者更切實際一些,他們臟嗎?他們會不擇手段的強奸外來者嗎?他們真的會抓準機會偷東西嗎?
懷揣著比這更多的疑問與恐懼,我注冊了難民營的project week,10月12日從薩拉熱窩坐上了開向比哈奇的10小時長途列車。
凌晨兩點從比哈奇火車站內出來,只覺得渾身發抖。相比十幾度的白天,這里的夜間溫度常常驟降到5、6攝氏度。本以為過一會兒就可以享受到室內暖氣,打開房門溫暖的二氧化碳撲面而來的感覺都在腦海中演練過數十遍,可看到住的地方后,我徹底傻眼:

一間土坯小房子,一層陰冷的閣樓,五個人擠,沒有床,沒有暖氣,沒有被子,五攝氏度。
確實是惡劣了點,但是對于鋼鐵直男的我來說,還是可以哆哆嗦嗦地蓋著毛絨衛衣默念著舍己為人入睡的。
(二)這里順便交代一下事件背景。
我呢,在波黑上學,在暑假之前,波黑境內都很少能看見中東難民。因為在今年之前,大部分中東難民會去向塞爾維亞,從而進入塞爾維亞以北的——位于歐盟區內的匈牙利。不幸的是,匈牙利在右派執政黨的指揮下,于今年上半年徹底地關閉了面向塞爾維亞的邊境,塞爾維亞政府也幾乎是鏟平了難民營。滯留于塞爾維亞的難民只得另謀生路,僅剩的選擇便是由塞爾維亞入境波黑,由波黑進入隔壁的克羅地亞。克羅地亞位于歐盟區內,且與奧地利等對難民態度較為緩和的國家接壤,必然成為難民們的首選。所以從暑假開始,大量的難民入境波黑,等待著時機偷渡進入克羅地亞。
那么偷渡是怎么操作的呢?
有這么一種特殊的職業,叫蛇頭,專門服務于難民們,你可以理解它為偷渡中介。他們收了難民的大筆賄賂后便會幫忙安排好可以偷偷運載的司機,到了國境線后再賄賂海關一部分,便能順利入境。聽起來似乎非常簡單,但是首先,不論你是靠偷錢還是搶錢,攢起來的錢對于蛇頭開的價可能都是杯水車薪。其次,蛇頭不是每天都會出現的,可能一個月就出現一次,一次也只能帶幾個人,所以是“等待時機”。
再來說說難民營的基礎設置。
歐盟的人道組織在比哈奇郊外出資買下了一座廢棄的酒店作為難民營,只提供給幼兒,孕婦及有孩子的家庭,并出錢招了幾位廚師做幾百人的飯,剩下的運營資金都外包給各種NGO, NGO們會定期招募一些純良圣母的志愿者來幫忙,比如我。
衛生方面,私人領域清潔全靠難民自身,更廣闊的公共領域清潔卻靠著少得可憐的志愿者,所以走進難民營大廳便能聞到顯著的廁所氣味。至于個人衛生更是不敢恭維,每一個離開難民營的志愿者都要用殺虱洗發水洗一周頭才能確保徹底除去后患。
飲食方面,難民營每天供應三餐,正餐標配如圖所示:一坨夾著豆粒的飯+幾塊番茄+兩片面包(著實難吃)

志愿者的任務主要是整理出即將分發給難民們的衣物,打掃衛生,以及與難民交流。整理衣物實屬不易,面對著裝滿四個房間的捐贈衣物,我們要將他們全部從塵封已久的袋子中抽出來,先按春夏秋分成三類,再將此前的每一類按成年男成年女青少年嬰幼兒分成四類,最后再將這十二類按尺碼分別安放在不同的架子上。有趣的是,從每一個捐贈的衣物袋子中,我都可以通過衣物大概推斷出捐贈者的身份,是男是女,身高怎樣,是胖是瘦,平時穿衣風格如何(關系到做什么工作),家里幾個小孩,小孩幾歲。另插一句,大家以后捐贈衣物的時候可以多捐些鞋子。我們在整理捐贈物品時就發現鞋子需求量極大,可供應卻極少,可能五大袋衣物里才有一雙鞋子。
(三)說來有趣,難民們的英語普遍不太好,卻熱衷于用蹩腳的英語向我問好,每天見到我必說一句:
“My friend, you good?”導致我現在的英語也被帶偏到no good的級別了。
想起之前一個小男孩問我Where are you from?得知我是中國人后突然冒出一句中文的“厲害”,也是把我嚇了一跳。
可這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的英語問題,我卻難以開口反問回去。
因為知道不論對方回答的是Iran還是Syria,又或者是其它國家,它都不再僅僅是一個國籍,一本護照了。每一個回答背后都是一條條不同的深刻的傷痕——伴隨著我永遠也無法想象也無法理解的苦痛。
除此之外,還有不可計數的敏感點。
比如不能問他們有多少個兄弟姐妹,因為你永遠也不知道現今的數字是被減了多少個“1”后得出的。
比如我們演出話劇的時選的劇本必須要排除包含搶劫偷竊生死的內容,因為他們的人生可能比劇中的更要dramatic。
比如我一直以來的糾結:究竟是該嘗試給難民小孩們留下深刻印象,產生些正面影響,還是該默默地當個一周的陪伴者。
尤其是前者,每個難民營里的家庭都是漂泊不定,根本不是什么團隊大遷移,所以難民小孩們完全沒有玩伴這種東西的存在。小孩子阿,真的很難對于成年人的大悲和死亡產生同理心的。他們想要的就是個玩伴,一個能說話的人,一個能理解他們的人,而我似乎就充當了這樣一個角色。可是我只呆一個星期,若我真的給孩子們留下什么深刻影響,之后是沒有可持續性的,是無法負責的,反而更令人失望。因為我無法給予承諾,一周之后我還是要回到學校,開始面對自己的生活,兩個世界又恢復到了平行。
可每當你想起我,每當我想起那個送給我一片他藏了好久的紋身貼的伊朗小男孩——我又要如何不自責?
所以,我寧愿你們最好不要記得我,放心大膽地往前走,不要回頭。
(四)我想寫這么一篇反思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難民營像極了一個原始部落。這幾天里,我沒見過任何一本書,這里沒有知識,也沒有規則,一切問題都靠暴力解決。
一天,我就親眼目睹了一場大戰。
一個阿富汗小孩和一個伊朗小孩踢足球時撞到了一起,他們就打了起來,動手不夠,伊朗小孩就把鞋子脫下來,砸在阿富汗小孩臉上。阿富汗小孩媽媽突然出來,揪住伊朗小孩,直接扇了一耳光。伊朗小孩是個孤兒,沒有媽媽能幫忙撐腰,在場的其他伊朗人便挺身而出陷入新一輪混戰。混戰人群外圍站著一排小孩兒,邊圍觀邊鼓掌大聲鼓勵著繼續打。我曾嘗試勸架,卻被阻攔,人們告訴我說fight everywhere,這是難民營內種族間的矛盾,我介入也無用,只得作罷,拿來一堆糖,嘗試吸引小孩們注意力。別說謙讓了,均分都不可能。一個抓走了將近五分之一糖的小孩在我手上糖被分完時依舊不依不撓,問我要更多。好像對于他們來說,滿足自己的全部欲望即正義。
瞬間覺得,或許難民營里的這些孩子急切需要的不是有人陪他們玩耍,不是有人每天跟他們說you good。志愿者們著實為孩子們帶來了歡樂,但是這種歡樂也只是暫時且只有短期收益的。等志愿者一走,似乎什么也沒有留下。由戰時遺留的“活下去就好了”的愿望已經基本滿足了,那么接下來該探討的該是如何“活在現代和平法制社會里”。
他們需要的是教育。
正是因為缺少教育,所以才有了人們所控告的一切:沒有人告訴他們偷竊和暴力是不對的,沒有人教會他們什么是規則,什么是法律,沒有人告訴他們何為正義。他們過于淳樸,過于原始,過于wild,就像極了京極夏彥所描述的那樣——人類呀,只有在戰爭時最像人本身的樣子,無視一切廉恥道德,只為了生存。
以暴力回敬彼此的難民們,為了賄賂“偷渡中介”而攢錢,沒有錢就偷,偷不到就搶,被發現就打,打不過就跑。為此而將衛生間與材料柜都上鎖的ngo管理者,招募了一群只是來拍照的志愿者們,一天只干兩小時活,卻嫌苦嫌臟嫌累。可能這就是經典白左,假裝告訴自己非常關心世界,然后拍拍照片發個Ins說自己幫助難民去了。似乎一個社會上可見的陰暗面都能在難民營里可見一斑。
對于難民問題避之不及的政府,以最壞心態揣測難民們的NGO負責人們,白左且不負責任的志愿者們,打孩子的保安,還有無視一切規則的難民本身,構成了這個微型社會,不知何時會分崩離析。
(五)“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嗎?”尼泊爾同學問我。
“怎么了?你心情不好嗎?”我問。
“只有跟你走的時候,我才不會被街上的人們以鄙夷的眼神所對待。因為我一個人走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我是難民。”說來也是震驚,沒想到我這typical asian face也有了用武之地。
“我懂了,跟我走就可以被認為是stupid rich tourists了。”我努力地用著玩笑話來安慰他,可有些東西無法被粉飾,比如在他對于自己棕色皮膚的煎熬,比如這背后是無數人的歧視,比如一群人不痛不癢地說著“就該回自己國家保衛祖國啊”。
沒有人會不愿意回家,除非家已經成為鯊口之食阿。
這個世界上的一片土地塌陷下去了,一群可憐的人墜入了厄運深淵,失去了一切,每天都活在恐懼中,不知道今晚睡下后明天是否還能睜眼。可岸上的人吶,害怕自己腳下的土地因為那個坑的存在而變的不穩固,便全然不顧坑底的人們的吼叫,往坑里填上泥土。最后,坑里的人被活埋,岸上的人安然自得的踩在萬人坑上說著“那些人可真弱,都不會爬出來的嗎?”
為什么要幫助難民?
就像he for she,就像straight for lgbt,為什么要為那些似乎和我毫無關系的人而斗爭?
之前在讀一本關于歐洲難民紀實的書時,里面有一句話格外打動我:
“猶太人、穆斯林、基督徒,都不重要。”加爾巴利回答說,“我們都是人類。”
有一種能力叫做共情能力。因為都是人類,所以我知道眼淚的份量。
拋開無知與偏見,痛苦的感受是共通的:如果我有一天也無家可歸,如果我有一天也無路可走,我也會期待來自世界的那么一小份溫柔。
在大部分的時間里都覺得自己的力量實在是過于渺小,所能做的只有記錄下他們的苦難,打出來,讓更多的人知曉他們如今的處境。
盡管道阻且長,但是,謝謝你讀到這里。
作者:仇逸茗,波黑UW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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